打鬥的聲音，伴隨著謾罵和盤子破碎的聲音。

嘉良發覺自己坐在門後，大概是餐廳一類的地方不斷傳來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聲。

沒用的……混賬東西……兒子……

破碎的字符足夠表達想法，男人在為孩子的事情和女人生氣，並且采取的是暴力的手段。

家暴。

從餐廳扔出一個玻璃杯，砸在嘉良面前的墻上摔得粉碎。

顫抖，小小的身體不住的顫抖，出自本能的顫抖。

這個時候，有一雙手摟住了她。

“沒事了，姐姐在這裏。”

是少女溫暖的聲音。嘉良擡頭，是個初中生年紀的孩子，穿著皺巴巴的水手服，頭發像是被人隨意剪成長短不一的樣子，臉上還貼著創可貼，纖細的手腕纏著臟兮兮的繃帶。

但是少女在笑著。

“這個給你。”

少女手中的是三角形的飯團，晶瑩的米粒上撒了棕色的粉末。

紫蘇粉。

“這是從哪裏來的……”

身體不受控制的詢問面前的少女。一邊，嘉良剝開了保鮮膜，將飯團送進嘴中。

不僅是表面，飯團裏也混著紫蘇粉，這是非常純樸的飯團做法，純粹是為了增加一點味道而加入紫蘇粉，是便利店裏最便宜的飯團。

“是便利店的井上先生給我的，他說店員可以以很實惠的價格拿到快過期的東西，送了我這個。”

說到那個井上先生的時候，少女的臉上飛快的閃過一抹紅暈。

“井上先生也是和我們差不多的出身，不過他帶著妹妹逃掉了。沒事的，我們總有一天會過上好日子的。”

少女的懷抱十分溫暖，連嘉良手中的飯團都好像染上了她的溫度一般。

明明出身這樣的家庭，卻能夠面對黑暗的現實露出笑容。

不可思議的人。

嘉良已經有預感了。這個人，大概就是她的母親上野孝子，而她現在是在經歷姨母的過去。

父親下崗後酗酒家暴，母親懦弱，她只能依賴大自己八歲的姐姐。

從出生起就是地獄。姐姐尚且是在家庭還能正常運轉的時候出生，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子，母親挨打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那個男人，想要個能夠繼承自己家產的兒子，然而他根本沒有什麽家產可以繼承。

諷刺的現實，不承認這個現實的母親。

這樣的生活在七歲的時候得到了短暫的緩和——因為母親再次懷孕了。

大概是出生起第一次見到父母和諧的相處，嘉良自己都感覺胸口積蓄的什麽東西散開了。

但是他們都知道，如果這次依舊是個女兒，這個家會迎來滅頂之災。盡管如此，母親還是笑著接受了這場賭博。

嘉良知道她輸了是在孩子出生之前。那天，姐姐突然用可怕的眼神看著她，讓她不知所措。

“姐姐？”

少女最終做出了選擇。她攬過自己血親的妹妹，道出了事實。

“母親這次懷的是妹妹。”

胎兒的性別能夠通過肚子的形狀和孕婦的口味看出來，這在現在是廣為流傳的落後說法，但是在那個時代還不是人人皆知。

“肚子滾圓，愛吃辣，皮膚也好了不少，我的把握很大。”

嘉良知道這個姐姐喜歡看各種各樣的書，大概姨母的那些書是繼承自母親吧。

“那……”

這個妹妹生出來只是來這人間受苦，就和她一樣。

“但，但是，也有可能是弟弟吧？”

就算是再微弱的希望，也不想放棄的，天真的孩子。

少女的眼神變得黯淡。

“如果是弟弟，父親說為了養活他，要我去賣。”

七歲的孩子是不懂這個詞背後的意思的，總之不是什麽好詞。於是姐妹兩人陷入了一個困境。

不管母親生出什麽性別的孩子，她們的生活都只會變得更糟。

“……禮子，這是為了保護我們，所以……我要……”

後面的音節變得模糊。嘉良只看到母親倒在血泊中，父親睜大了眼睛躺在樓梯下。

不知道到底是她在抖，還是姨母在抖。姐姐將菜刀放進父親的手中，大口呼吸讓自己顯得很緊張，然後撥打了110。

大概她們家的事情很有名吧，聽完兇手的話，警察們草草結案，將她的顫抖歸結為受驚。

她跟著姐姐拿著父親高額的保險金，離開了這座小鎮。離開前，姐姐帶著她去了一個人的墓前，鄭重其事的參拜了一番。

這個墓，是個名叫井上昊的人的。

那之後她們就搬到了東京市區的公寓裏，過著普通的生活。姐姐輟學打工養家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那之後她被偶然進了便利店買水的制作人一眼相中，成了地下偶像。

人類是改個名字，換個發型就能夠重生的生物。

當年遭到霸淩的少女已經不在了，以上野多香這樣的假名重生的，是火極一時的偶像。

做了偶像之後，嘉良的生活突然變得十分輕松。學校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她的姐姐是當紅偶像，就這樣普通的升上了初中，成績還不錯的她打算繼續讀高中——這個時候，世界變了風向。

改了母性，換了名字寫法的拙劣掩飾最終被發掘，當年她家發生的血案被一個字不少的扒了出來，不僅姐姐面臨失業，連事務所都要跟著遭殃的程度。

在那樣的風浪中，姐姐還是靠著甜美的笑容挺了過來，只是再也無人問津。

就在她以為姐姐要放棄這條路了的時候，她突然領了一個男人回來。

嘉良看著那個男人的外表，好像看到了男版的自己。她這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像父親。

“這是長谷川一治先生，是我的……戀人。”

就像是偶像劇的發展一樣，在酒吧借酒澆愁的偶像偶遇了自己的鐵桿粉絲，兩人就這樣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不久之後報紙上很小的一塊地方刊載了火極一時的上野多香結婚一事，既沒人關註她這個人，那段歷史也被塵封了。

就像每個小姨子一樣，二人世界總是被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打擾，在升學的季節，兩個人愛的結晶也出生了。

看著抱在懷裏的自己，嘉良感到心思覆雜。

“對了，名字就由禮子來取吧。”

嘉良深呼吸，口中說出的名字卻不是她想象的發音。

“泰子（yasuko）。”

她邊說邊寫。

“禮子（ayako）的ya，一治（kazuharu）哥的su，孝子（takako）姐的ko。”

不僅是他們三個人密切關系的證明，更是包含了對美好平靜未來的向往。

是個從頭到腳都遍布著愛的名字。

於是她在精明的父親，賢惠的母親和有些搞怪的姨母三個人的愛護下長大——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今天是我們相識的紀念日，泰子就拜托你照顧了~”

黑發的女人向她擺擺手，挽上男人的胳膊出了門。

從此再也沒能回來。

滂沱的大雨，啼哭的嬰兒，以及警察沈重的聲音。

“長谷川夫婦被卷入橫濱當地黑手黨的爭鬥中去世了。”

橫濱。

為什麽要去橫濱呢。

嘉良不知道，只是抱著自己楞在原地。

她好像想起來是在哪裏聽說過港黑的名字了。姨母有次看報紙的時候，曾經咬牙切齒的念了這個名字。

港口，黑手黨。

父母。

去世。

不過是高中生的年紀，突然背負上了養活自己和還不會翻身的外甥女的責任。

嘉良不受控制的掐上嬰兒的脖子，最後還是流著淚放了手。

“不要哭了……我也想哭啊……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什麽泰子啊，這樣的話，完全沒辦法祈禱平和的生活啊。”

這個時候的日本有了完整的兒童福利體制，叫喊著“高中生不能獨立撫養孩子”的兒童相談所的人們不斷來訪，想要將她們分離。

頂著這樣的壓力，兩個人不得不從東京中心的洋房搬到外國人比例高，管理相對寬松的郊區去。

“沒想到那邊還留著我的戶口……雖然我真的很討厭那個男人的姓。”

手中是嘉良經常看到的身份證，陸這個姓顯得十分顯眼。

她舍棄了上野禮子這個曾經幸福一時的名字，換回了飽含著痛苦的父姓。

“沒有平靜的生活……是呢，我們什麽都沒有了，所以你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了……空空的雙手，叫‘嘉良’吧。”

從自己的口中給自己命名，是一種奇特的體驗。

嘉良看著自己從小嬰兒慢慢長大，自己在夜店做著不太幹凈的藥品交易，時常被糟糕的人找上門，看著那張像極了那個人的臉陷入瘋狂……

原來姨母是個瘋子。

然後在命運發生大轉折的那天，她爬下梯子，來到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地下室。這裏放著很多外語的資料，大概是父親的東西。

之後是劇烈的震感，地下室的門因為這場地震被倒下來的書架關上了。

世界陷入黑暗是個相當迅速的過程。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嘉良開始叫喊，拼命呼喚自己的名字，但是沒有人來救她。

她不知道的房間，和搬不動的書架。

在這樣的地方，和她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姨母靜悄悄的死去了。

嘉良從冰冷的沙發上醒來。

“嘉良小姐！太好了，你醒了。”

木然的接過麻衣遞來的茶，只喝了一口，眼淚便不斷的落下。

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哭，她也不清楚。是為了姨母悲慘的一生，為了死在黑手黨手下的父母，還是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沒有救姨母的自己。

“嘉良小姐……”

從涉谷那裏聽說了大概的麻衣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嘉良，只好坐在她旁邊，不斷用手撫摸著她的後背。

哭泣是人類發洩負面情緒最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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